子夜长宁

前方的路永远都曲折。

【叶喻】红尘堪恋(2)

叶修挑眼一看,估计喻文州不过是去换了身衣服便回来了。此时他穿回了方才的月白袍子,头发松松地拿叶修那根发带随便一束,余下的散散披在两肩,整个人看起来不那么正经了,带出几分慵懒的意思来。叶修的目光在自己的发带上游移了一下,回到喻文州笑盈盈的脸上。

“伺候什么,我又不是自己没长手,”叶修道,“不过你来了正好,有个事跟你说呢。”

“哦?”喻文州走过来,双手扶着叶修椅背看他研墨,“什么事?”

叶修想了想道:“叶秋给我来了封信,说最近可能有人算计我呢,平时要多小心点。我们之间的书信来往中间有人截住过,估计家里也有人不可信。”

喻文州微微眯了眼,拿过叶修刚用来烧信的蜡烛,从袖里取出那几张写着戏文的纸,就着火点燃了丢在炭盆里。叶修笑看着他道:“既然不能给人看的东西,怎么还教人唱呢?”

叶修没有别的意思,单纯问一句那歌女可不可靠,喻文州却似乎从这话里品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意,顿时笑得又柔了几分:“放心吧,阿雨是非分明,聪明得很。”

叶修嗯了一声,道:“反正最近小心,我不好对付,难保他们不拣着软柿子捏,惦记到你头上去。”墨研得差不多了,喻文州及时地把笔蘸了墨给他递在手里。叶修想了想,大笔一挥往纸上写了几个字:“已悉。放心。”写完便往边上一搁晾着,对喻文州道:“饿了,走。”

喻文州噗嗤一笑:“只怕尚书大人见了这回信,要气得从京城赶来找你算账呢。”

叶修:“管他呢。”

有些话不能当着喻文州的面写,叶修心想,晚些时候得再写一段,嘱咐叶秋想办法查一下这些小动作背后是谁在推动。如果是对他叶修动脑筋,无外乎和以前经历过的无数次折腾一样,水来土掩就是;但如果是有人存了伤害喻文州的心思,叶修便不能不主动出手了。喻文州若知道给叶修引来了麻烦,以他的性格是会自己去解决的,叶修不想让他去。

好歹是我捡回来养大的人。叶修心里有这么个念头,仿佛敢动喻文州的人比敢动自己的人更须警惕一样。至于陶轩的意思,叶修明白,但是他没办法,他已经把态度表达得很清楚了。如果陶轩非要觉得他有意谋反,那就不是生性多疑,而是脑子不够了,叶修估计他倒是不会很快发难。毕竟皇帝一天天的烦心事多得很,他拿着一个鸟尽弓藏的闲职,看起来绝不是最急需解决的问题。东南闹蝗灾,黄河水患,翰林院内部不和,南疆在进贡数额上讨价还价,这些事都比他叶修每天干什么大得多。

想完,叶修起身牵了喻文州的手道:“走走走,想吃醋鱼了,你说今日后厨会不会给做?”

喻文州反手挽住叶修胳膊,把两人距离拉得极近,几乎半个身子都挨着他,边走边眯眼笑道:“我去看了,没有醋鱼,今日做的卤鸭。”

叶修稍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喻文州却使坏,接着说道:“醋鱼这道菜,做起来倒啰嗦。须得是西湖里捞了鲜活的草鱼来,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小,刚刚好一斤四两的最是入味;捉到了还要在缸里活着养两日,去了土腥味,肉质方能新鲜入口。待烹饪时,葱姜必须一齐搁下锅去,否则先搁了哪个味道便先入为主了,滋味不全;料酒则必要用绍兴产的才好……”

“你个小促狭鬼,”叶修踹了他一脚,喻文州几句话把他馋虫勾了个底掉,恨不得现在就出门去外头醉仙楼拎一条醋鱼回来,“明天就让他们做。”

喻文州却摇上了头,微笑道:“做这一条鱼可要三天,明天的菜我已经吩咐厨房了,要白斩鸡。”

其实若论起吃,叶修是死比不上喻文州的讲究。虽然叶修从没把他当个纨绔来养,但万事有意无意间也是捧在手心里,若非喻文州生性平和,指不定已娇纵上天了。如今喻文州凡事不铺张,只是毕竟生来就在大户人家,这些小处的闲情雅趣像是骨子里带来的,叶修也乐得惯着他。

“啧。”叶修最后只是抱怨了一声,卤鸭便卤鸭吧,天下多少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百姓,他在这里养尊处优的,实在没什么好不满意了。在收留喻文州之前,叶修全邸上下无论主仆两天才开一次荤,省下来的钱全让他捐了抵军中开销,堂堂却夷侯吃得还不如一些乡绅财主好,叶修也完全不介怀。喻文州来了,叶修念着他要长身体,又非要习武练剑,从此饭桌才像点样子。而他自己的饮食也因喻文州说徒弟不能比师父吃得好,被迫提了个档次。

喻文州倒觉得叶修吃瘪的样子颇有意思,安抚似的轻笑道:“明日师父若闲了,我陪你亲自去西湖畔,钓几条肥草鱼来给你做醋鱼可好?”

叶修漫不经心道:“行啊,那你一会记得喊人收拾钓鱼的家什出来,八百年没钓过鱼了,鬼知道这些东西还齐不齐全。找不到也没事,拿个渔网捞去,再不然我干脆拿却邪扎鱼给你看,半个时辰能抓一篓子。”

却邪何等神兵,你居然也当做鱼叉来使?喻文州腹诽了一句应下,问道:“信写完了,怎么也不捎出来,刚好天色不黑,还能打发人现在启程,晚上便上船了。”

叶修只是搪塞地哦了一声:“让你一搅,混忘了呗,懒得去拿,明日再打发人送得了。”

喻文州听闻,眯了眯眼,只说了句“你可懒死了”,便不再追问,让叶修拉着去吃饭了。晚饭过后,他便以要找钓具为由,早早地退了席,往后院放杂物的几间屋子转了过去。两个侍仆忙跟着他过去,喻文州先打发了一个去管掌事的人要钥匙,又对另一个仆人道:“来都来了,不妨顺便就清点清点东西,该扔的扔,剩下的心里也有个数。帮我去知会陈总管一声,烦他来一趟吧。”

陈夜辉其人,早年曾随叶修的大军出征,有些管账打理军务的才能,在叶修手下做了个钱粮官,总管三军的后勤军需,职位不低又常有人有求于他,在军中也算得上风光了。只是他因为怀了些武艺总想着披挂上阵大杀四方,叶修当年却不让他带兵,心中总疑心叶修是有意打压他,只是不敢说。待到如今不用兵了,陈夜辉又怕自己这闲职没了用遭人欺压,主动跑来想给叶修府邸当总管,叶修倒也肯要他。

陈夜辉最恨的便是叶修为人做派,根本没什么好恶可投,想要投其所好逢迎拍马,也都是拍到马腿上去。叶修自己不把自己当个大官,连带着全府上下一应没法借他的威势出去揩油不说,对人也从无轻重之分,让陈夜辉看人下菜碟的一套也无处施展——叶修亲口敲打过他,说是不讨厌贵的不讨厌贱的,就讨厌捧高踩低的。因此,陈夜辉不得不对喻文州这个无根无底的落魄公子敬重有加,就连喻文州街上捡回来的孤女阿雨也一并要好颜相待,心里不忿已久。此时刚吃完了饭,听人说喻文州叫他去清点库房,陈夜辉虽是一肚子的不情愿,也只得乖乖过去。

他到时,便看见喻文州微挽着袍袖,闲闲地在那几间杂物房外面立着,正看仆人们搬动那些乱七八糟的陈年旧物。喻文州微一偏头,见他来了,淡淡笑了一声道:“陈总管,有劳你跑这一趟了,师父叫我来寻套钓具,我想着不如趁机把这几间房子收拾一下。你在这府里最久了,这里都有些什么,该扔该留,还得烦你看着点。”

陈夜辉也挤了副笑脸回道:“喻公子说哪里话,本来这些也是我的本分,听公子吩咐就是。”

喻文州笑得春风和煦:“客气了。”

陈夜辉便又赔了个笑,站在喻文州身边不言声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乐意。论理他与叶修平辈,虽是叶修手下,也不必对喻文州这个外来的小辈如此恭敬有加,这一声喻公子叫得他直起鸡皮疙瘩。好在喻文州往日一向守本分,规规矩矩客客气气,陈夜辉也不太介意,只是今日差人叫他来,却还是头一遭。

喻文州看着两个家仆拉开一个木橱门,打里面取出几个蒙了尘的瓷瓶子,便喊住他们,疑惑道:“既然放在橱子里,怎么招了尘土呢?想是谁躲懒,没擦净就搁进去的吧。”

家仆们不敢言声,陈夜辉心知缘故,叶修平日何尝管过这些人,他也乐得撒手清闲,难免底下人发懒。如今这账他也不知该和哪个小厮算,想了想便向喻文州敷衍道:“这帮奴才平日里一个看溜了眼便偷闲,也是欠管教,我下来好好训他们便是。”

喻文州只是眼睛笑得更弯了些:“师父平时不爱管,日子久了人心懒也是难免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怕当养了几个闲散户日日打秋风,也不至于养不起,只别有人吃里扒外就好了。”

陈夜辉心里猛地一惊,感觉喻文州话里有话,待要看他表情时,喻文州却转过了头去对那几个仆人道:“没事,继续搬吧,下次都注意就是。”

陈夜辉惊疑不定,只得将疑心暂时按捺下去,看着这帮人搬东西。喻文州又跟他说些有的没的,打听家中账务情况如何,外头粮食是否又涨价了,有无给叶修添置新衣,家里的窗户纸该新糊了,等等等闲杂琐事,陈夜辉觉得简直像是家里多了个夫人一般。喻文州聊起家常来很和气近人,陈夜辉见他面无异色,悬着的心方渐渐放下了些。

此时两个仆人扫开墙角尘土,掀起一块盖布,找到了叶修弃置已久的几根钓竿,连忙擦干净了给喻文州送过来。喻文州只看了一眼,便指了指其中一根道:“这根是钓鲫鱼用的,太细了明日用不着,找个地方收着,别的放到我屋里去罢。”

陈夜辉干笑了声道:“喻公子倒是在行……其实依我看,这些东西公子拿主意就是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陈夜辉其实是嫌尘土飞扬又得站着,没心情陪喻文州在这里耗,只想找个机会溜回去。

喻文州却忽然问道:“墙上那高处挂的是什么?”

陈夜辉愣了愣,抬头看,早有个仆人口快道:“是画,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送给侯爷的,侯爷不爱这些个,就叫收起来了。”

喻文州道:“不知是当朝哪位送的,到底不该这么撂了灰,失礼数。还是取下来罢。”

那仆人方要踩着小凳上去取,喻文州却拦住了他,对陈夜辉道:“这画当年定是陈总管经过手让收起来的了?可还记得是哪一位大人送的呢?”

陈夜辉对叶修的吩咐向来不走心,这画也定是个碌碌无闻的小官送来的,他哪里记这些事,当下赔着笑摇头道:“惭愧,日子久了,我竟一点也不记得。”

喻文州微笑了一下,整了整有些松散的头发,道:“下人记的未必可靠,还是先看一眼这画上题款何人,若不是什么礼物一类,也就不费劲往下取了。不巧我今日穿了一身白色不方便,还烦陈总管上去看一眼落款何人。”

陈夜辉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喻文州只是文文雅雅地笑看着他,仿佛格外强调衣裳颜色一般,还微拂了下衣襟上的浮尘。陈夜辉咬牙再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挽挽袖子进了屋,踏上小凳子,前胸贴着墙壁凑到那灰扑扑的画前头看了看,才道:“这是镇江府织造郭大人家公子送的。”说完便转身欲下来,一转头却看见喻文州正正站在他身后,挡住了他下脚的地方,抬着头看那幅画,嘴唇微动,柔声慢语道:“陈总管夸我钓鱼在行,倒不敢当,我钓鱼只有一件心得,便是池鱼众多,山海辽远,遨游自在,唯贪心者上钩。”

陈夜辉身子有些僵住了:“这是何意?”

喻文州轻笑一声:“有感而发罢了。多谢陈总管,既然是郭少爷送来的画,就拿下来收着吧,到底是人家一片心意,以后可别如此不珍惜了。”说着他转身让开路,飘然出屋,一身白袍纤尘不染的样子让灰头土脸的陈夜辉不爽至极,又心存疑窦。他讪讪地跟着喻文州出了屋,便听得喻文州一句晴天霹雳般的话:“师父与叶尚书的书信往来,可是陈总管负责叫人收信的呢?”

陈夜辉冷汗一下就下来了,神色几乎绷不住惊惶。喻文州轻轻眯起眼睛,指节叩了叩掌心,笑道:“我与师父说了,明日若钓得了鱼,要做醋鱼呢。不知哪条鱼到时自己咬了钩,送上来做盘中餐。陈总管可要来一起吃么?”

叶修不介意蛀虫,不屑于和你计较,不代表我不介意有人算计他。喻文州亭亭而立,一双眼依然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眼神却冷然含锋。陈夜辉不知道自己胡乱应了句什么,喻文州只是丢下一句“我找师父有些事,这里烦你看着”,便飘然而去,留他一个人继续看着整理库房的杂事。陈夜辉再也没心思想什么溜回去歇息了,整个人如坠冰窖。

喻文州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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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重点不太对……
但是文州好贤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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