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长宁

前方的路永远都曲折。

【叶喻】七月

向天涯处跋涉,游遍他乡异国,纵你阅人何其多,无人相似我。

——河图《我若是游子》

七月流火。田间的路不再郁郁葱葱,转为寓示着成熟和枯萎双重含义的黄。如能丢下城市的一切,不要便利店、网络和夜晚繁华的街景拼接组成的现代生活,满怀虔诚地走进乡野之中,人总是容易焕发出更加富有艺术性的情怀。在怀旧的红砖老房边看见蚂蚁窝,看见烂菜叶,看见由于空气澄澈而显得分外明艳的落霞,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自有他们平凡简单的生活,每个人都与你不曾相识,他们擦肩而过,把你当作他们世界中自然的一员,不加注意。你独自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听见小镇古朴的喧闹声,而心中宁静寂寞。在这样的氛围里,如若有一个心上人,你几乎是一定会想起他的。

喻文州最喜欢的季节恰是秋天。他迷恋微凉的风划过皮肤的触感,除了秋天,这样清透的风只好在雨后将晴未晴之时寻找。喻文州是一个诗人,这样美丽的职业给了他随心所欲四处跋涉的理由,但他最美的诗篇,却往往产自这个用于临时落脚的北方小镇。小镇四面环山,隐藏在太行山脉为它圈出的一方土地之中,风景算不得优美,不过是每座山中都有的那些草树虫石,有山泉流过的地方便有人家,妇人们端着盆子带着搓衣板到水边浣洗衣物,再挂在门前搭的木架上晾干。喻文州在这里有一处小小的房子,一块小小的地,地里种的是南瓜。南瓜好养活,不用照顾,并且采摘时也不会抱有杀生的罪恶感,喻文州极其喜欢它们,有时候甚至会跑去地里抱着半熟的南瓜在露天里坐上大半天。他的房子里有煤气,有水电,只要带些粮油去,就可以想在这山沟里窝多久就窝多久。一般来说他每年都有那么两三个月,背着大摞的稿纸和足够写一年的墨水住进他不到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清晨鸡鸣时分便起来写诗,或许一整天都不挪动地方,直到晚上觉出饥饿,便去地里采一个小南瓜回来蒸了,搭着白米饭清清淡淡地吃一顿。南瓜籽照例是要晒干留下以待来年再种的,但收的总比需要的多上许多,于是多出来的那些就被喻文州炒熟了,趁着新鲜恰好的火候寄给叶修当零嘴。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自从喻文州买下这所小房子,已是他第三年来这里了。来路上他坐在越野车里,从崎岖难行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经过,看着窗外青黄的田野,脑子里飞起乱纷纷的灵感,恍若成诗,可惜尽是断章残句。喻文州想,田野古朴,山川优雅,而他只身来此无人知晓。倘若自己在下一个小镇上偶遇了叶修呢?

叶修此刻应该是安安稳稳地在他的家中,守着台电脑测试他的游戏,喻文州自然知道。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不算距离太远的两个小区,有着一个共同便利店的交集,尚且从未与叶修偶遇过,又何况他现在是随机踏上了一条通往不知名村庄的山路呢?……然而,对一个诗人来说,游行世界之美就在于,每当身处天下诸般美景之中时,总会抱着一丝幻想——若与所爱之人在此相遇,该是一件多美的事?因此纵然分明是不可能的事件,喻文州也只把它看作是“可能性微乎其微”罢了,他幻想着一次不会发生的偶遇,或许以一个意外的招呼开始,以乡间小饭馆一顿味道普通的便饭结束。毕竟对有些人来说,世界之所以是美丽的,就是因为在这世界上永远存在着下一秒与心上人相遇的可能性。

事实上叶修是个打游戏的死宅,有朝一日踏足喻文州的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真想偶遇他倒不如去他家门口的便利店多转转。喻文州与叶修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相识足可以称上一句“飞鸟与鱼的相遇”。叶修曾与喻文州说,他们两人居然能认识,可以称得上是个很大的意外,或许是自己这辈子最有趣的一个意外。喻文州那时笑着应和,却心想,这哪里是意外,我注定与你相遇,只是一直等到了现在。说来造化常弄人,叶修身上懒散,随意又隐藏倨傲的气质是喻文州最没有抵抗力的类型,偏偏这样的死宅男对天马行空的诗人最不感冒。喻文州认识一个女作家,死活钟情她小学时代的一个男同学,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地追求对方,却也不过是落得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结果。听说她喜欢的男生是个写代码的,和叶修一样也是个死宅……喻文州的思路不知不觉间跑偏了,又无知无觉地回到了叶修身上。他看见窗外遥远的山腰上有两只白色的山羊,脑子里一下飘过几句零碎的诗行。

飞过……/为你寻访万乡风物/我在旅途中丢失梦境/唯有牛羊走遍山坡/

飞过什么?喻文州没想好,也许这个词出现在他脑海里不过是因为此刻山路着实颠簸。叶修和他算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每当喻文州出版了新的诗集,总会寄给叶修一本,叶修虽然把这些装帧漂亮的诗集都小心收藏起来,然而其实从来不看。就像叶修告诉喻文州自己参与了某个大型游戏的编写并寄给他一份正版光碟时,喻文州也只是把它们收在一个盒子里束之高阁。对叶修的思慕之情曾让喻文州一度燃起了解他世界的热情,闲暇时间搞了不少游戏设计相关的书籍来看,但这实在太不是他的菜,即使不断说服自己每一门学问都是美妙的,喻文州依然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也正因如此,喻文州才更加佩服叶修,这个人的耐力远比表面看起来强大。叶修在他的行业里也是个翘楚,虽然喻文州不了解,但他可以想象这个名字在那个他所不熟悉的业界的影响力。喻文州想,多好啊,我喜欢的人这么优秀。

优秀,可惜叶修不属于他。但是这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同性,迥异的爱好,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么多理由加在一起,他们不在一起简直再正常不过。喻文州知道叶修身边有个姑娘叫苏沐橙,同样是为了叶修,硬是进入了她毫无兴趣的游戏开发行业,纯粹依靠后天的努力成为了叶修的得力助手。喻文州想,那才是叶修需要的人,她真的能够辅助他,而自己不过是存在罢了。喻文州在满世界跑的间隙里偶尔装作顺路不经意地去拜访一下叶修,才把后者从泡面和榨菜的日常生活里拉出来一两天,要他吃吃健康的蔬果,晒晒太阳散散步,然后在日落时分告辞,连夜登上某一趟火车,离叶修和叶修的城市而去。

喻文州从未逾矩,坦坦荡荡,恐怕即使如此相交的是个女子,也不会让对方疑心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喻文州的诗在文学界得到的评价是“字里无情,而见心中有情,几欲燎原”,因为他写见闻,写哲思,写纯粹的欢乐与忧伤,却唯独不曾写过爱情。但自从大学时代起,读过他第一本诗集的导师便说,文州,你必是有个极爱的人,爱得死去活来,文字才能云淡风轻。喻文州便笑着说,我该感谢那个人,是他带给我无尽的才思,没有他,我写得出什么诗呢。每当他把诗集寄给叶修之时,总怀着点恶趣味的小心思,就像当面递给暗恋的人情书,那人却像接过本教材一样随口说“我会好好看的”,不知情的样子每每让他暗自忍俊不禁。

吉普车兜兜转转,走走停停,终于绕进了四面环山的那一片腹地,喻文州跳下车,拎出后头的一袋大米和一壶花生油,背着个大登山包和司机结账告别。他走进小房子里,开窗通风,进行扫除,都干完就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喻文州先在自己临窗的书桌上摆开了摊子,笔墨都准备上,记下了方才车上想到的句子,才去鼓捣午饭。
来山间隐居的第一顿饭却不是清雅的小南瓜配白米饭,而是一碗厨房柜子里预先存了许多的红烧牛肉泡面。喻文州有锅有炉子,也不懒于动手煮一下让口感更好,但他还是选择烧水来泡。叶修此刻八成也是在泡面的,还有一成是苏沐橙给他带了食物,一成是他根本没吃饭。喻文州觉得油炸食品不健康,但叶修既然吃,他便也吃,无外乎和叶修一样罢了。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喻文州在乡野之中,吃着和环境不甚协调的方便面,试图从全国上下每天都在批量生产着销往四面八方的口味里品出一点叶修的味道。而叶修身处城市之中,也并不比喻文州清苦的生活好上多少。喻文州知道,叶修那里有灰蒙蒙的雾霾,有成日坐在电脑前的辐射,而城市带来的繁华享受叶修却不去染指,不由得心疼。

我以风清月明/托去俗套的相思/而你生于高门朱户之中/闭紧门窗……

喻文州随手写下,又迅速划去,写得不好。他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前两句写在本子里,便不再思考。山中无日月,时间在这里走得很慢,他有太多的时间去抒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八月其获,十月陨蘀。叶修的qq昵称叫做一叶之秋,甚至还有个错别字,但这不妨碍喻文州因此偏爱落叶。现在是麦子收获的季节了,喻文州幻想,或许自己来路上所见的麦粒会被磨作面粉,被卖去做油炸方便面,成箱成袋地出厂,恰好被送到叶修家门口的那个便利店,让一只修长的手拿起来。

七月已过/农人收割金色麦子/我心系远方跋涉而来的果实/变作一粒谷入你口

喻文州闭上眼,想象自己真的化作一粒谷,融入叶修的血脉之中。那个人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肤色有点憔悴的白,那张并不讨人厌的脸也有些虚胖,唯有一双手骨节分明,颀长美丽,可堪与他的灵魂相配。

……变作一粒谷入你口/为你祈祷平安喜乐……

喻文州将自己夹在本子里压好的叶片取出来,用钢笔在上面写下漂亮的“七月”二字,放在一边慢慢晾干。等到南瓜子炒好了,他将把这片脉络分明的秋叶随包裹一同寄与叶修。喻文州还是带来了手机,他给叶子拍照,发了个彩信给叶修:“晚些送给你,要不要?”

那边暂时没有回复,或许是信号不好的缘故。喻文州放下手机,静默地凝视着诗稿。这些诗是注定不会发表的,关于叶修的一切诗篇都被他写在一个秘密的本子里,打算随时光慢慢沉淀,被蛀空被埋没,随他隐秘的倾慕一同被葬在无人知晓的国度。

……为你祈祷平安喜乐/而我知道/唯有苦难催发诗思/甘愿你不懂我含泪的词句……

喻文州开始把这首《七月》誊写到本子上。叶子上的墨迹还未干,喻文州写得很慢,一手堪比书法的楷书让这封面雪白的本子仿佛一件艺术品。本子的第一页有一张叶修的速写,画中那人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操作,外套散漫地搭在身上,在喻文州笔下生出一种随意的美。他在书写中感觉到诗思萌发,开始在草稿纸上扩写,写到秋蝉的将死,落叶的不归,记忆的散迭。

……而七月已过——/我承受微不足道的孤独。

喻文州搁笔,写完一首短诗也让他感觉整个人都进入了出神的境地,此刻不得不慢慢平复心情。他听见手机微微振动,是叶修来电,料想是短信怎么也发不过来才打了电话。喻文州接起来,微笑着道:“看到了吗,我在避世隐居呢。”

“看见了,”那人的声音几个月未听,即使通过电波传来,经过调制与解调之后已是合成的声音,依然重重地叩击着喻文州的心魂,“文州,我看你在那里过得不错啊,记得你说地方不大?”

喻文州嗯了一声:“不到六十平。”

叶修在那边道:“你年年给我寄瓜子,搞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今年哥亲自去你那看看,把瓜子拿回来,欢迎不?”

喻文州握着电话的手微颤起来。和心爱之人在此相遇,这样梦幻的事情终有一天要发生了吗?他知道七月不仅有秋蝉落叶,也有刚好转凉的清爽天气、他最爱的澄澈秋风、他蒸的小南瓜配白米饭,还有山间流过的泉水,以及四面环山而幸未经污染的明净空气。想到叶修来,他便预先将那人应得的一切在心里点数了一个遍,仿佛主人看看自己家里的那点家当够不够好好招待贵客。想了一圈,喻文州确凿地认为,叶修要来,这很好。

“当然欢迎了,就是鄙舍简陋得很,连泡面也请不起,不知道委不委屈你?”喻文州笑吟吟地回答。

叶修回道:“吃什么泡面啊,去看你就是为了换个口味。沐橙嫌我太宅了,催着我来找你玩一趟呢,喻大诗人收留我就行。”

“一定。什么时候来?”

“明天?”

“就明天。”

喻文州嘴角噙着笑意挂断了电话。

——而我以风清月明/托去俗套的相思/当你/在夜晚推开窗子/将想起我在远方/于七月等待一场偶遇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清蒸的小南瓜会散发诱人的甜香,配上邻家送他的豆酱,刚好招待那个天天被泡面虐待的叶修。喻文州把写着诗行的本子藏好,把放泡面的柜子锁上,在沙发上收拾出一张床铺来。明天叶修将来了。

而在诗的语言里,明天代表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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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我自己写的……水平不够什么的就包涵吧……算是he?还是te呢,反正我觉得够甜啦!(。・ω・。)ノ♡接下来该恢复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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